【專訪】黃信堯《雲之国》── 步調同頻,聆聽來自島嶼的聲音

作者
楊賀閔、張文馨
Q:可否請導演聊聊拍攝這部片的過程與思考?
 
這作品的起源,大概是 2002、03年,我意外知道了從基隆港有船可以到沖繩,所以有些好奇,很想去看看。2005年,我從南藝大畢業,想坐船去沖繩,結果船班居然在上個月停駛了。所以這件事就一直留在我的心裡面。隔了很多年以後,公共電視製作人 王派彰知道我有這個想法,就鼓勵我寫成企劃案,可是我說那只是一個概念很抽象,但他就說沒關係,紀錄片會越滾越大的。
 
後來我真的去了,但跟想像中落差很大,還是持續花時間去想:到底要拍一個什麼樣的故事。後來再去了第二次,中間差了一年,這中間我對與那国島的認識沒有增加,可是我對紀錄片有很多很不一樣的思考了。我坐船到石垣島,要前往與那国島,我片子的第一顆鏡頭,就是在船上拍的;你問我為什麼要那樣拍,我不知道。因為我很多畫面都是二分之一切分,上下二分之一,左右二分之一,或是斜對角。我其實回過頭看那些在船上的畫面,我不曉得為什麼那樣拍,但我就是那樣子拍了。
 
到了島上以後,我還是不曉得怎麼拍,於是就到處閒晃了一個禮拜,我告訴自己不要刻意去拍,我覺得拍紀錄片就是這樣,你越不知道怎麼拍的時候,越會想要一直拍,怕漏掉很多畫面,以為拍越多,會越清楚。但我不這麼認為。所以我就在島上閒晃,自己帶了一個小爐子,撿木頭當燃料,中餐晚餐都自己煮,因為日本的東西實在很貴,我大多是自己煮麵,開始過著非常緩慢的生活。每天都沒事,就晃來晃去,看看海。
 
然後,我開始覺得有一個聲音在跟我講話,當時我把自己的頻率調到和島接近,就像轉收音機,轉到接近,就聽得到收音機裡的聲音。我覺得我是把生活降到一個緩慢的步調,與島接近的頻率,於是我開始聽到那個島的聲音。我會覺得很多東西都是島告訴我的,這個島有話想講,它都反映在我的作品裡了,所以我剪接也沒有花太多時間。
 
影片內容大概是這樣:一開始我坐著船,前往小島。第二顆鏡頭是在一個船艙裡,有點像太空梭,船是距離的移動,而太空梭是時間的移動。這個海上的島,島上有馬,有動物,有植物,然後人也來了。但我沒有用人來代表人,我是用人造物,例如馬路、風車,來代表人類的痕跡和行為,後來人越來越多,有村子,還有廁所,蓋機場和碼頭,人類以自己的方式建設,蓋了以後,動物也不會去用。裡面有一個鏡頭,我覺得滿重要的:牛在廁所外面尿尿。廁所,是人類為自己做的,動物不見得要用。我的影片想講關於人與自然的關係,我們都以為我們在為動物思考,其實並不盡然。
 
船來了,飛機來了,人越來越多,開始有農作物,有畜牧,人已經在介入這個大自然了。有人就會有江湖,於是就有政治。於是自衛隊基地的興建爭議就產生。最後,是天空下的一匹馬。其實注意看那匹馬,牠是被拴起來的,是被限制住的,在這一大片的天空底下,小小的,一條很不明顯的繩子;看得到也沒關係,看不到也沒關係。這就是我想表達的——這個島的方向,為什麼是人類決定?人類憑什麼決定島應該要怎麼樣?島接納了動物,接納了人類,最後卻是人類在主導,我覺得不應該是這樣子,這應該是島的委屈吧。
 
回到你的問題,我沒有刻意要避開人,而是本來就沒有要拍人。因為我覺得很多紀錄片都是以人為主角,但我想談的不是關於人,而是關於人類這種動物,這種物種,而不是身為人的那個精神層面。
 
很多時候,鏡頭架好了,準備好了,馬就從鏡頭前走過去了。這不是我刻意安排的,所以我覺得在拍攝過程中,是島幫我安排的,告訴我可以怎麼拍。例如說有一個收牧草的長鏡頭,也很有趣,我平常會去牧場旁邊的海邊煮麵,去了好幾次,本來是想拍農耕機跟草,但那時候很餓,想說先吃完麵再拍,結果我吃完回來準備拍,就有一個阿伯把農耕機開走了。但後來,一隻牛從廁所走出來,我沒預期牠會走出來,那我也就拍了這畫面。所以我會覺得,這個島冥冥之中在跟我講話,我也有聽到,所以我拍這部影片像是在幫島講一些內心話。
 
Q:導演先前也拍過人物的紀錄片,你覺得拍人跟拍景有什麼樣不同,拍完《雲之国》後你的想法有改變嗎?
 
我一直覺得我不擅長拍人物。雖然我拍過柯賜海的紀錄片,像《唬爛三小》。但人總是會變,我覺得我現在對人物都非常的抗拒,不曉得什麼原因,我不喜歡也不擅長。例如我要拍你,我就必須要和你談的很深,然後關於你內心在想什麼,而你也不見得願意讓我知道。可是如果不讓我知道,我會覺得有點難拍,但我又不想為難你,你也不想為難我。所以我會覺得,那何必要做這件事呢?
 
一開始投入紀錄片拍攝通常是拍人物,因為容易上手,談談故事然後藉故事去討論其他的議題。只是拍到後來會覺得,是不是要嘗試其他的可能,看別人的作品也會思考,為什麼別人可以看的到你看不到的問題, 一樣是拍一個人,為什麼他可以談出那樣子的東西。我會覺得,台灣的教育過程裡面缺少了哲學的學習。以紀錄片來說,感動人其實不難,但如何在感動人之後去思考其他細節?熱情這種東西,很快就被燃燒完,那如何讓這些東西一直留在心裡面?
 
我一開始也不曉得自己的作品會長這樣,但我覺得就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心裡說:你要拍一支不典型的紀錄片。雖然這個片子拿去國外,大家都司空見慣了,但在台灣比較少人在拍。我其實也沒想這麼多,因為我覺得拍紀錄片很多時候,都是面對自己,並不是面對觀眾。當我把作品想講的事情講完,有一種自己也被島嶼療癒的感覺。